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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 且醉花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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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 且醉花間

陳葛的急事,也與這一壇“春晝”有關。

碧桃壚是京城南城墻根腳下一家偏僻的小酒館,似乎大運皇朝開國的時候,它就已經在那兒了。雖然是老字號,卻一直是小本經營,從未有擴大店面或多雇夥計的意思。這一代的東家是個女子,名喚侯櫻,性情偏僻冷漠,從不與人相交,卻仗著家傳的釀酒技藝,在京城酒業占著一把不大不小的交椅。

碧桃壚有兩個傳了許多代的鎮店酒方,一名“春晝”,一名“霜枝”。“春晝”如春,飲者撫掌大笑,喜不自勝,“霜枝”似雪,飲者黯然銷魂,憂懷悲淒。“春晝”一年十三壇,“霜枝”一年十六壇,碧桃壚每年產夠了數,便關門謝客,仿佛跟錢過不去似的。

陳葛管著京城的春花酒樓,酒品的采購是最重要的一項開支。他這一年來勵精圖治,已和京城大部分的酒坊都簽下了供酒的契約,凡是春花酒樓訂貨,不僅要保障貨量和品質,還要給出行內最低的價格。

偏就在碧桃壚碰了一鼻子灰。

侯娘子冷冰冰地告訴他,“春晝”和“霜枝”,再沒有多了。至於普通的“碧桃”酒,但有了再來拿貨,也得隨她心情。

陳葛受了氣,發下狠來,揚言要買下碧桃壚,改名作春花酒壚。

這事,春花原本不置可否。但今晚飲了一壺“春晝”,她改變了想法。

確實如陳葛所說,長孫家的酒樓生意已做到極致,若要擴張,還得尋求新的方向。向上游去開酒壚,是個不錯的選擇。

碧桃壚是小本生意,東家不擅經營,釀酒的才藝確是突出。若能並入長孫家旗下,不僅能為原本的酒樓生意節省成本,也能開拓新的利潤來源。

陳葛聽說春花得了壇“春晝”,急赤白臉地趕過來,問她要主意。

“外人不知,我卻打聽清楚了,碧桃壚裏頭,安德侯府也占著股份呢,他們開門的營業鋪子,賃的也是安德侯府的產業。你既然能從侯府要下一壇‘春晝’,能不能托侯府在侯娘子面前說一說好話?”

春花只覺陳葛渾身的不順眼,板起臉道:

“‘春晝’是我打雙陸贏回來的,侯府表面不說什麽,心裏怕還記恨呢。”

“平時嘴甜得抹了蜜的人,怎麽偏在刀口上得罪人?”陳葛恨鐵不成鋼地瞪她,“我這麽費盡心思,還不是為了長孫家的產業?咱們做生意的,外人看著光鮮,其實如同逆水行舟,只許你越做越大,不許你往回收攏。每日一睜眼,汴陵有一群小股東等著分紅,酒樓裏有一群廚子夥計等著工錢,人人都想明日比今日好,這些重擔,不都得咱們背在身上麽?”

他氣悶地往椅子上一坐,倏然想到什麽,直起身子:“春花老板,你是功成名就了,掙下的家業一輩子也花不完,如今只想著找個如意郎君,舒舒服服下半輩子。可是你手底下這些人呢,咱們後頭跟著的小股東呢?鋪子裏的夥計呢?他們的以後,你都不考慮考慮麽?”

春花微微一楞。

今夜的歡欣情愫在陳葛的這一問中,冷卻了下來。

陳葛的難處,她其實感同身受。總問談大人以後,其實自己的以後,也並未想清楚。

早年間,在汴陵開一家小小錢莊,做夢都是把生意做大做強,做到三江五湖,伸到各行各業。現如今,“春花”二字在錢莊、酒樓、布匹、營造等都已是最金字的招牌,她卻問不出一句然後了。

然後,又該往哪裏走呢?要繼續做大做強,買下更多的鋪子,吸納更多的合作夥伴,將打著“春花”兩字的點金手伸向更遠的地方?

春花沈默了許久。久到陳葛以為她動了怒,忐忑地要出聲,她才長籲了口氣:

“阿葛,我近來在生意上確實有些憊懶,對你不住。購下碧桃壚,確實是咱們進軍酒業最好的選擇,機會稍縱即逝,一定要把握住。”

她甚少對下屬說這樣的軟話,陳葛不禁訝然。

春花負手在堂上來回踱了幾步,思忖良久,終於有了計策:

“她不是為錢,必是有更看重的東西。”

她掏出隨身的小印:“你拿我的帖子,去京城商會中幾位老板府上一一拜望,問清楚這幾件事。”

她面授機宜,如此這般,條分縷析,末了,又補充道:“打蛇需打三寸,我相信沒有不合適的生意,只有不合適的價錢。我會去信給咱們汴陵商會和產業旗下所有掌櫃,定要做成這筆生意。”

陳葛大喜過望:“我的姑奶奶,總算你還有點良心。兄弟祝你和如意郎君白頭偕老,恩愛無雙。”

春花白了他一眼:“快滾快滾。”

陳葛哈哈大笑,招呼下人送上一個小酒壇。

“‘春晝’難得,‘霜枝’亦是稀少。我從上陽樓高價買了一小壇,東家嘗過就知道,碧桃壚價值幾何。”

送走了躊躇滿志的陳葛,春花又盤算了片刻,將諸事梳攏,這才安下心來。

正打算回房休息,倏然覺得有什麽不對。

陳葛來之前,她在幹什麽來著?

“……”春花狠狠一拍腦門。

書房裏還有位天官大人!

看一眼更漏,竟已過去了半個多時辰!她還掐著脖子嚇唬人家不準走,自己卻忘了個幹凈……

談大人定要生氣,不理她了。

春花一路小跑回來,推開書房門,才長出了口氣。

人還在。

青衫的男子肩脊端正地立在書案前,一手負在身後,一手持著本冊子端在眼前。

倒是聽話。

她掩上門,再轉過身來:

“談大人久等了……誒?”

那封皮的顏色,怎麽有點眼熟?

仿佛被一道天雷從天靈蓋劈到腳後跟,春花老板像個尾巴點著的炮仗般沖了過去,劈手去搶那黃皮冊子。

談東樵極快地一收手,將冊子舉過頭頂。

她口舌打結,八爪章魚般攀著他往上躥,但兩人身高差距過於懸殊,她不停蹦跶也夠不著半角紙皮。

“你……還我!”

談東樵挑起眉,莞爾地望著她。平日八風吹不動的春花老板搖身一變,成了只跳腳炸毛的小貍貓。

“晚了。我都看了三遍了。”

他唇角彎彎,一手微微用力,將張牙舞爪的貍貓禁錮在懷裏,一手高舉冊子,仰頭念上面的字句:

“除夕,契丹小羊羔肉很不好咬,若談大人在,定能切得好入口。”

“上元打雙陸,逢不著對手。談大人會打雙陸麽?不會我可以教他的。”

“三月十二,郊外春草又發,想去踏青騎馬。談大人在做什麽呢?”

“今日廚娘超常發揮,雞湯面很好吃,我吃了兩碗。談大人長得耐看又如何,他又不會做雞湯面。”

“又是七夕,鴛鴦湖上都是一對兒一對兒的,真是礙眼。若是談大人在,同去游湖也是好的。”

“如意班新出了兩折苦情戲,談大人恐怕不喜歡。他該看些歡快的戲本子,多笑一笑,不要總是板著臉。”

“靜宜說,在孔明燈上寫下兩人的名字,就能朝夕相見。這麽幼稚,談大人大約不肯做。”

“跟哥哥和衡兒打雪仗,一敗塗地。若有談大人幫手,當能殺他們個片甲不留。”

他指間靈活,翻過去幾頁,露出一個畫得十分粗糙的小人,身上點著兩點,一處在右胸,一處在左臂。旁邊草率地寫著一堆小字:

“談大人身上傷疤不少,可惜只記下了兩個,且待以後補全。”

又翻過幾頁:

“不能入贅,亦不能娶親,憑什麽不能有折衷的辦法?靜宜說我在這事上鉆了牛角尖,看來是真的。”

“再見談大人,定要矜持冷漠,不失氣度,高貴冷艷地問他,可有考慮過以後。”

再翻過一頁:

“……高貴冷艷太難了,還須修煉。”

“……”

小貍貓逐漸放棄了無謂的掙紮,收起了爪牙,埋下頭,羞躁地□□了一聲。

這真是打鷹的被鷹啄了眼。

“你別念了。”

“再念,我生氣了。”

談東樵住了口,將那黃皮冊子放回桌上,雙手環住她腰肢,輕輕一帶,便將她托坐到書案上。

“真生氣了?”

春花耷拉著腦袋,臉皮漲得像紫茄子:“你偷看人家雜記,好不要臉。”

談東樵摸了摸臉:“這位東家,不是你支使我來看賬本的麽?”

“……你如今都不是我的賬房先生了,何必聽我支使?”

他沈沈地笑了,勾起她下巴:

“在我這裏,你永遠都是東家。”

她的呼吸驟然一停,十指蜷成小結,望進他如天海般澄澈的眼眸。

談東樵低頭,吻了吻她冰涼的鼻尖:

“打雙陸,游湖、騎馬,看戲、放孔明燈、打雪仗,我都願意,你想做多少遍,咱們就做多少遍。我雖未下過廚,但……還是可以學著煮一碗雞湯面。”

春花楞住了,良久,雙眸微微濕潤。

命運待她太厚,有至親疼愛,有摯友相交,有志業可酬。她如今還想惜取這眼前人,是不是太貪心了些?”

談東樵看懂了她的心思,靈臺中的軒轅柏沙沙風響,微雨如絲灑落,細密而龐大的溫柔情意自泥土中蔓生成藤。

他於是心想,這便是天羅地網,在劫難逃。

溫熱的唇終於難以自持,輕輕落在她唇上,牽風臥柳,如磋如磨。

“春花,你想要的以後,就是我的以後。你心裏的賬,我都記下了,今後餘生,一筆一筆替你討還。”

是日,春心如晝,星火朝夕,一發燎原。

作者有話說:

唔,大型翻車,盡在不言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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